苇岸独自远行了!
他终于以他一惯的外表孱弱,内心却坚硬如铁的、与众迥然不同的行为方式,默默地上了路。不顾我们大家的苦苦挽留,也不肯稍做等待,就坚不回头地走了。我盯着他那白杨树一般细高挑儿的身影,逐渐消失在去去千里烟波,直有一种五内俱焚的绝望拔地而起,变做鸽哨,刺向北国的万里青天——此时,我的耳朵变得从未有过的尖利,听见那鸽哨像神曲一样回荡在丛林、山岗和杨树梢头,它在反反复复歌吟着:
“眼看着啊全世界的民之众/兴高采烈啊来到新世纪的门槛下/载歌载舞啊且狂且欢/就等着那巨门訇然而开/争先恐后啊奔进去/只把你啊好兄弟苇岸/独自留在旧日历里/踽踽跋涉在泥泞之途/我们怎么能够安心/啊啊……回看血泪相和流啊!”
在我眼里,散文界是一个大家庭,前辈、兄长、小弟、小妹,熙熙攘攘又和和乐乐,人口越多越不嫌其多,家业越大越不嫌其大。散文,就像是山西洪洞县的那棵大槐树,我们都是它的根须枝叶毛尖尖,不论哪天相见于江湖,纵然对面不相识,只要报上姓名,或只需说出几篇喜爱的散文,得,兄弟姐妹就相亲相近,直需享受热衷肠了!
和苇岸,就是这么相识的。
初次见面是在《北京文学》召开的一个散文研讨会上,算来时光已匆匆走过了五六年。那天,到会的基本上都是散文界的新人,白杨树一般的一个细高条儿,稳重老成不多言的,原来就是苇岸。此前读过他的散文,书卷气浓而文笔老道,以为他至少五十岁往上了,因而握手寒暄之际以“您”相称,但见他稍做忸怩,亦还了一个“您”,还引起了我片刻的惊奇。那天会上的发言,因在座的都年轻就必然激昂,革新是主调,这既对上了彼此的心思,也符合新接手《北京文学》的少壮派编辑们的血气方刚,于是皆大喜形于色,胸腔里流淌出散文大家庭的喁喁亲情,至吃饭时候,已成畅怀高歌之势。只有苇岸,死活不开金口,在大家的一再威逼利诱之下,脸上一阵红一阵白,就像被推上了断头台的囚徒,一副可怜兮兮模样。我动了恻隐之心,为之讲情道:“算了,年纪大的可以免唱吧?”话音未落,一阵大笑砸得我差点窒息,哎呀,却原来苇岸比我还小好几岁呢,我赶紧坐到他身旁,道歉!
白杨树一般细高挑儿的苇岸,坐在椅子上还要比大家都高出一头,有点像是一只弯腰长颈的大恐龙。然而他说话的声音却是轻轻的,态度温文尔雅。看来他极不善于和人打交道,有克制不住的拘谨,或者准确地说是木讷,结结巴巴地向我表示不介意。我惊异于他的少年老气,同时又惊异于他稚拙的书生气举止,这和他随笔作品中的睿智与深刻似乎浑不搭界?稍倾,我还得知他是一位“素食主义者”,原因是“硌应杀生”。在这热闹的宴席上,苇岸真像是一棵白杨树,始终沉默地“扎”在他的座位上,不主动挑起话茬儿而止于答话彬彬有礼,我感觉,他是我们兄弟姐妹当中的一员,可他又是一个独特的不和谐音,他的灵魂始终游走在群体之外,不,是游走在这个喧嚣的红尘之外。
回到家里,我找出苇岸的散文随笔集《大地上的事情》,重新读了起来。可以说我以前读苇岸不算少,但那多是他以作者身份投稿,我以编辑之身加以审视,因而那就不是我个人的阅读,而是代表光明日报在审稿。那个层面上的苇文,并不适合在我们报上发表,因为他大量的是在抒发内心,沉湎于个人的苦思冥想,又加上他是哲学系毕业,文字也堂奥深涩,就完全不符合报纸副刊的“有实在内容,文笔畅晓”的要求。我只能一一退稿,并回信“开导”他:“报纸是为大众读者服务的……”云云。
集中阅读苇岸的作品集,就不是东一颗叁星,西一颗商星的零星印象了,而是观看到一幅“苇氏星相全图”,逐渐读出了一个血肉丰满的赤子心情。
在苇岸眼里,大地上的事情以自然为主,人类并不居于主流,重要的是蜜蜂、麻雀、鹞子、蚂蚁、麦田、榆荚、雨点、积雪、日出日落、男孩女孩……他的“素食主义”原来是源于自然崇拜,他对大自然的亲和已像不能离开食物、衣服和水一样,达到须臾不可分离的程度。后来他来电话,对我说起,他只能居住在“天明地净”的昌平(北京的昌平县),平时能不进城就不进城,因为一进城,往往刚刚到达北京城的北大门德胜门,就头昏眼花,喘不上气来,胃里、肺里都堵得难受极了……这些话看似不可思议,然而语调极其朴素自然。我想说:“苇岸,你是自然之子”,但又怕从此更加深了他的心理暗示,使得他更加执拗地偏离主流社会——毕竟,我们都是生存在20世纪的后工业社会里,谁能逃离得了汽车、楼房、暖气、电话、电视、电脑,乃至于酸雨、粉尘、黑雾、赤潮、杀毒剂、二恶英……的漫天满地的笼罩呢?!
唉,说来,我们大家早已都麻木了,苇岸却还在执拗地保存着他的那一份清醒,因而他比我们,活得更加困难,也更加痛苦。何况,他还看清了世纪末一些本质的弊病,曾痛言疾色地写道:“这是一个被剥夺了精神的年代,一个不需要品德、良心和理想的时代,一个人变得更聪明而不是美好的时代。仿佛一夜之间,天下只剩下了金钱。对积累财富落伍的恐惧,对物质享受不尽的倾心,使生命变成了一种纯粹的功能,一切追求都仅止于肉体。”在这里,你可以指责苇岸片面、偏狭,但你又不得不承认,他这是一支响箭正射中了靶心,使得我们大家都惊觫震颤,感觉到十二月的寒意不停地掠过后脊背!这也许就是苇岸的价值所在?
天塌下来也不会想到,仅仅39岁的苇岸,太阳正灿烂地挂在白杨树枝头的苇岸,却突然被肝癌扑倒了!
消息传来,先震惊,后悲愤,再然后是焦灼:苇岸这个稚拙的书生,竟还延宕着不肯去住院。原因?在别人看来小得微如草芥,在他看来却是天一样的大事情——他正在搞一组《二十四节气》的文章——“怎么也得等我写完了吧?”
唉,苇岸你这个稚拙的书呆子,千古以来有病魔等人的吗——你傻不傻呀?
唉,苇岸你这个执拗得不听人劝的书呆子,竟敢贻误了一个月的治疗时间——百无一用是书生啊!
等苇岸明白过来的时刻,悔之晚矣!死神的脚步声已“扑——嗵!扑——嗵!”地传来了,清晰可辨、可闻,他才如梦初醒,终于发慌了!其实,沉默寡言的苇岸只是性格内向,不爱说话并不代表他不热爱生活,他对这个世界并不绝望,他说过:“明天并不是世界末日,每一代都是重新开始”。这时,在这大限即将到来的最后时刻,书生气十二足的苇岸蓦然回首,才发现自己竟是如此地留恋人世!于是,孱弱的他克服着“硌应”心理,像吃药一样地开了荤,希冀以此来增强抵抗力,来抗衡住死神的脚步……
晚了!一切都已经太晚了……
亲人们,朋友们,兄弟姐妹们,依照苇岸生前的心性,把他长留在白杨树可以扎根的土地上,那是他出生的乡村,一个天明地净的、普普通通的北方小村——1960年苇岸在这里呱呱落地,取名马建国。后来他慢慢长大了,竟长成一位哲学学士,最终成为北京昌平职业学校的一名教师——在今后漫长的岁月里,这个小村因了苇岸,将不再默默无闻。